(博主注 嘉央诺布的这篇文章是对四水六岗领袖宗喀拉莫次仁自述《抗暴救国》一书做的序,原载于中国藏学研究中心“藏事译丛”翻译本中,原书由王贵从藏文翻译到中文,嘉央诺布做的序由中央民族大学藏学研究院硕士研究生罗莉由英文翻译到中文)
1971年六七月间,当我第一次到达木斯塘噶桑(Kalsang)抗暴总部时,惊奇地发现那里居然有个图书馆。尽管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图书馆,里面也只有几本书和一些如《知识》月刊和《西藏自由》之类的杂志。但对于原本以为要在地洞里或者帐篷中生活,靠拆卸来福枪消磨时间的我来说,这绝对是个惊喜。这个图书馆是拉莫次仁的杰作,他甚至亲自设计了一栋小房子和屋外的花坛。院子四周围了一圈木栅栏,傍晚空闲的时候,我们会坐在以木栅栏为靠背的矮凳子上,喝茶,赏花,仰望若隐若现的吉尔吉里大山脉。
创办抗暴杂志《觉悟》也是拉莫次仁的主意,编辑是一个从葱姆(Tsum)来的叫做占堆(Damdul)的机灵的年轻人,他的翘鼻子和刺猬头让人想起狡猾的道奇。我对这份报纸的贡献就是从BBC国际广播上收集一些新闻故事,偶尔自己也编撰一些。报纸是用油印机印刷出来的,藏语里叫做南巴(Numpar)。当基士得耶复印机在烈日下暴晒一到两个小时,等到滚轴和机器烫得不能再碰的时候,我们的“抗暴之音”就完成了。热量使得墨汁流淌地很顺畅,每次我们都能看到完美的印刷品出来。拉莫次仁还为年轻的抗暴战士们修建了一所学校,校长是原藏军警卫团的团长,他把一群充满野性的牧民和康巴汉子训练得非常警觉。我给他们教授算术、英语和尼泊尔口语课。有时候,我也会滔滔不绝地讲述当时震惊世界的解放运动,他们非常喜欢听。
一天我在图书馆里拿起一本英文版的《孙子兵法》,后面附有毛泽东关于伏击战的文章节选,看到每一页的空白地方都用铅笔写满了中、英、藏文注释。我通过某种方式发现这是我们最重要的角色拉莫次仁在勤奋地做功课。当然他还通过其他的方式在学习。他总比别人早起一个小时训练和晨跑,等其他人都开始训练的时候,他又同他们再训练一次。他是个特别温和的人,我从没见他对任何人发脾气,从长官到特工甚至普通士兵,他都一致礼貌对待。
回想起来,我欠拉莫次仁一个给我机会加入抗暴运动的人情。作为一个男孩,我的几次尝试都被拒绝了。有一次,我甚至以一种不太明智的方式,跑去找抗暴救国运动的主心骨、达赖喇嘛的哥哥嘉乐顿珠。我去到他在高尔夫林克斯(GolfLinks)的德里公寓,请求他让我加入。他笑我幼稚,把我打发回家了。两年后我在达兰萨拉碰到了拉莫次仁。他终于接纳了我,甚至称呼我为“Semshuk”(智囊,泛指爱国、忠诚、机智和热情等众多意思)。但我不知道当时的拉莫次仁已经深陷麻烦之中:美国中断了对抗暴军的支持,主人嘉乐顿珠也离开去了香港,他可能并不需要像我这样一个空有热情却毫无经验的麻烦。从他谨慎的思维中,我受益匪浅。他定期托信使给我捎来《时代》和其他一些杂志。我只是木斯塘一个普通的志愿者,他肯定感受到了有着相对优越教育背景的我,会厌倦生活在这大山之中。我写信感谢他并告诉他我对营地及其他一切的良好印象。多年后,翻阅他的文章,看到我写给他的信保存在那个时期的文件中,我异常感动。
大家无一例外地都非常尊敬拉莫次仁。而且我认为他比任何一个活着的抗暴领导者,包括达赖喇嘛的各个都要受人尊敬。当然也有诋毁他的人。早些时候,有一个小的脱离组织的木斯塘派系在前一任司令的带领下离开了。这个司令叫巴巴益西(Baba Yeshe),曾经在流亡政府中分裂了整个卫教军组织。这些支持益西的派系指控拉莫次仁是中国人,依据是达赖喇嘛的家人在交谈时说的是西宁方言,称呼拉莫次仁为“白先生”,这是他在一所中国的学校读书时所起的中文名字。
拉莫次仁于1924年出生在安多塔尔寺(Kumbum)附近的斯纳 纳噶仓(Sina Nagatsang)村,属于中国穆斯林(回族)军阀马步芳的管辖之下。纳噶仓距离达赖喇嘛的出生地祁家川“塔泽”(Taktser)很近。中国的移民从明朝开始宣称进驻安多地方,在纳噶仓,中藏家庭比例是50比2。拉莫次仁8岁之前一直呆在塔尔寺,之后开始进入本地的一个叫做汝萨(Rusar)村的中文学校念书。小学毕业后,他进入西宁市的师范学校学习,直到毕业。
他毕业之时正好赶上中日战争,于是他很快被征召入伍,加入了中国独立军团的青年自愿军。在他还没来得及参加战斗时,战争已经结束。于是他去南京蒙藏学校进修。1945年,他在南京遇见了达赖喇嘛的哥哥嘉乐顿珠,那时他正好也在南京学习。于是拉莫次仁成了嘉乐顿珠的帮手和密友。
1949年,共产党的部队攻占了一个又一个主要城市,拉莫次仁和嘉乐顿珠从南京逃往上海,嘉乐顿珠继而去了香港,留下拉莫次仁在上海收集银行汇款。汇款没有及时到账,共产党的部队就攻下了上海。他给我讲述过当时的场景,生动的描绘让我想到了童年时期在一本老杂志《生活》上看到的关于那段时期上海的一些老照片:惊恐至极的、穿着套服和传统长衫的男人们和穿着旗袍和女帽的女人们拼命地推推撞撞地往一家上海银行门口挤;衣装不整的国民党官员带着他们大堆的行李,和那些绝望的难民一起守在火车站,等着一列也许永远也不会开来的火车;当然也少不了被抛弃的孩子们。拉莫次仁在上海沦陷的前一刻侥幸逃脱了,他和另外一个藏族人逼迫一个本地渔民用船把他们送到一个公海港口,搭上了最后一班前往香港的轮船。
他住在噶伦堡,一个印度边境小城,印藏羊毛交易中心。1952年2月,拉莫次仁陪同嘉乐顿珠回到拉萨。这是他首次到达西藏首都。在此,他能够看到并经历中共入侵西藏的第一手材料和全过程。4个月后,嘉乐顿珠和拉莫次仁离开拉萨返回印度。1954年8月6日,嘉乐顿珠和孜本夏格巴旺秋德丹以及江吉堪穷洛桑坚赞在噶伦堡成立了“西藏幸福事业同盟会”。拉莫次仁是主要的管理人员。“西藏幸福事业同盟会”的任务就是反对中国的入侵,在国际上宣传西藏局势,以及在祖国西藏开展地下活动。
1956年,CIA决定援助西藏抗暴救国运动,他们的主要联系人就是嘉乐顿珠。1958年7月,拉莫次仁秘密地带领一个由11名藏人组成的团队去了美国。他们先是在一个秘密基地接受训练。拉莫次仁也在华盛顿接受了情报工作训练。美国人开始并没有告诉藏人他们是在哪里接受培训,但是拉莫次仁后来想办法知道了。1991年,他在一次访谈中告诉了我他是如何知道的。
“我们并没有被告知培训的地点。那不是一个多山的地区,但是有大片的森林。为了弄清楚,我去厨房帮忙。我们每天的生活所需是从城里买回来的,钱和收据也会一起送过来。一天我偷偷地瞟了一眼收据。商店的名字下方有一行字:'里士满(Richardmon,VA)'。我知道了,我们在弗吉尼亚。”
1959年8月,拉莫次仁回到了印度,在大吉岭建立了一个情报工作站,主要的功能就是联络CIA和从印度与尼泊尔发出的关于各种抗暴运动的情报,包括空投到西藏的电台小组,经陆路的电台小组,还有1960年始于尼泊尔北部的木斯塘抗暴军。四水六岗卫教军患病的领导和抗暴运动毫无争议的领导人——恩珠仓 贡布扎西(Amdugtsang Gompo Tashi)(1905—1964)在大吉岭康复了。他以一种颇具意义的姿态把四水六岗的旧军旗授予给了拉莫次仁。这面军旗是1958年6月他们在山南(Lhoka)地区的哲古塘(Driguthang)建立基地的时候,第一次升起的那面旗帜。老人还把自己的勃朗宁手枪和60发子弹给了拉莫次仁。1959年,孤注一掷的西藏政府在隆子宗授予他扎萨(Dzasak)头衔,授命其担任全藏军总司令时,他还将自己的私人印章交给拉莫次仁管理。
从1964年到1974年,大吉岭办公室的活动扩展了,又建立一个三联办公室,基地在新德里。拉莫次仁在西藏方办公室担任职务。该办公室的主要活动包括木斯塘抗暴军和在西藏收集情报等任务。随着尼克松访华发出中美关系新时代的信号,CIA在1969年终止了对抗暴军的支持。中国开始对尼泊尔政府施压,处理尼泊尔境内的西藏游击队。
1974年,拉莫次仁在尼泊尔被捕,尼泊尔政府以此为筹码要求解散木斯塘游击队。但是他拒绝合作,并想办法给游击队传递信息:不用管他。最后,达赖喇嘛给游击队发去信息,命令他们放弃武器。随着游击队的投降,拉莫次仁和其他六个藏人被关押在一个大牢房里。在此情况下,人们很容易泄气,尤其是被当局仍在一边,还无限量地供应白酒。在1991年的访谈中,他告诉了我们这段入狱经历:
“我告诉其他人,如果我们不能控制我们自己,就很难逃生。我建议我们每天按照严格的作息行事。大家都同意了。我写下每天的活动,把它钉在牢房的墙壁上。我是这样写的:6点起床后祈祷,8点之前锻炼,然后早餐。9点开始学习英文、印地语和尼泊尔语。不怕没有老师,监狱里有不少从被禁止的国会议员和其他一些持不同政见团体来的律师和老师。我们这个监狱里有一百多号这样的人。有的时候,尼泊尔的前任总理也会到我们监狱来。”
“监狱里也有西方人:吸毒的,嬉皮士,还有触犯了尼泊尔法律的背包族。有个叫杰夫隆(Jeffiong)的人,在《落基山杂志》上发表了一篇他和木斯塘军在加德满都监狱的回忆录,题目就是:追随旺堆(Wangdu) 从寻找西藏游击队到科罗拉多CIA秘密营地。”
“午饭后我们打排球,一直到三点的下午茶时间,之后的时间自由支配。小扎西常常会放风筝,他来自拉萨,阿楚(Ngagtmk)和白噶(Pega)象棋下得很好,也是虔诚的宗教徒。他们善于用脑,一起背诵”度母颂“(Praise of Tara,译者译为”塔热颂“,实为”度母颂“,博主在此改动)至少10万次。我们没有那种精神,我们的专长是幽默。热让(Rekra)非常诙谐,总有讲不完的趣事和笑话。不过乡城居美(Chatreng Gyurme)更擅长编奇怪的故事,吸引大家,挺奇怪的,我们的狱警和尼泊尔囚犯总是被我们牢房里不断传出的笑声感到困惑。”
“所以我们总是很忙碌,从来不觉得乏味。实质上,我觉得我从来没有足够的时间去阅读和写作。期间读过一本《里昂 尤里斯的出埃及记》,被犹太人为独立国家而战斗的勇气和牺牲精神深深地打动了。我们这样井井有条地生活直到离开监狱的那天,每个人都很健康,精神也很好。若不是这样,后果不堪设想。不少人在监狱自杀了。”
“我们的教育计划很成功。除了我,大家的尼泊尔语和印地语都很熟练。我很遗憾我没有学习语言的天赋。我们的尼泊尔语老师一起分享我们的食物和茶。他们则竭尽所能地帮助我们,教授我们法律知识,给我们写请愿信,帮助我们做抵抗的准备。因为这儿的很多律师和持不同政见者有很多朋友服务于各地的政府组织,所以他们能弄到那些有关我们这个案件的文件,复印之后偷偷带进监狱来。”
“有一天,被监禁的尼共领袖玛诺汗 阿迪卡里(Mannohan Adhikari)(他后来成为尼泊尔总理,于同年的4月26日去世)特地来看望我们,并且和我们谈了很久。他必须征得内政部的同意才能来和我们接触。奇怪的是,内政部居然同意了。阿迪卡里没有谈论意识形态和共产主义,因为我们之间意见不同。他说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基本上是兄弟。他忠告我们,如果我们只是仁慈地等待,那么我们就只能在监狱里度过余生了。他给我们建议了很多推动案件进展的方法,并强调不要小看哪怕一点儿的有利因素和外交最重要的联系。接着他又告诉我们不要太在意尼泊尔政府关于'康巴匪徒'和'暴徒'的宣传。要记住我们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国家和人民。在战争年代,不幸的事情总是在发生,但那就是生活,我们不能灰心丧气。在他离开之际,他说他对我们有个私人的请求;请我们保重,保持好的精神,好的身体,永远不要失去希望。所以我们按照约定行事直到离开监狱的那天。1980年12月,我们被释放了。”
拉莫次仁在失联7个月后突然回来了。尽管他之前的工作重要性关乎着一个国家,但他的角色准确地说没有被认定为一个政府官员,通常情况下他被称作尧西仲译(Yabshi Drungyik 即 达赖喇嘛家族的秘书)或者荣誉秘书(达赖喇嘛的秘书)。在这段时间里,他直属于达赖喇嘛的西藏流亡政府。从1981年4月10日到1985年10月1日,他担任西藏流亡政府治安部秘书长;从1986年到1993年8月8日,任西藏流亡政府治安部咨询委员会委员;1993年8月9日到19996年6月3日,被选为治安部部长(噶伦)。我对西藏流亡政府的机密情报也不知晓。这一时期内,拉莫次仁的活动是被存档几年后才能取出的,但是他又可能在西藏安排了行动。我是从一个从西藏来的新人那里得到的消息。他在比尔(Bir)教英语,以前我们是朋友。这个年轻的康巴汉子,我怀疑他又被应征入伍了。因为他谈起拉莫次仁的时候总是很敬畏。那些认识拉莫次仁的人有个感觉,出狱后的他完全变了,但所幸的是,他还能像以前那样激发那些特工们的忠诚。
被释放后的拉莫次仁也开始记述他积极参与过的抗暴救国史。这部长达12卷的丛书《抗暴救国》,由达兰萨拉阿尼玛卿藏文化研究所出版发行。第一卷“尊兄嘉乐顿珠少爷的初始事业和鄙人之间形成的政治关系,1945-1959”,于1992年出版。第二卷“有关藏区境内的武装斗争(在西藏的秘密行动):1957-1962”,于1998年出版。
剩下的几卷中,有五卷是关于木斯塘抗暴军的叙述,有两卷是关于在西藏的地下组织的叙述;有四卷是关于在西藏建立的地下组织和情报侦察组;最后一卷是关于木斯塘抗暴军重整旗鼓的叙述。从1945年一直记载到1988年,已经全部写出,扎西次仁正在编辑之中(博主注:《抗暴救国丛书》藏文版现已全部出版)。
经过长时间病痛折磨后,拉莫次仁于1999年1月9日在新德里去世。留下了他的妻子扎西卓玛,一个儿子丹增索朗,三个女儿:卓玛、德吉央宗和丹增群宗,还有一个养女次仁央宗。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把这部分留到了最后。也许是因为我不知道如何来写,或者是因为我不知道读者看到了拉莫次仁正直的一面后如何反应。在犬儒主义盛行的年代,在我们的宗教和社会都已经被腐败侵蚀的时候,人们会意识到拉莫次仁的诚实和正直几乎是个错误。甚至在担任治安部长时期,他仍然乘公交车去新德里,家人们还得担心他的安全。在他工作期间,成千上万的秘密资金从他手上经过,没有一分钱被滥用过。退休时他孑然一身,没有房子,没有车子,他的妻子靠做小生意赚取一点生活补贴。
尽管他是我认识的人中最敬业,最谨慎,组织性最强的一个人。但是他在工作中缺乏必要的残忍,偶尔也给他招来了微词。必须承认的是,他确实有两面性,有点类似于约翰 喀雷(John Carr)笔下的乔治(George Smiley);但从另外一方面来看,正是因为他的温和与对人的关心,才得来了那些特工和战士的忠诚和牺牲精神。在“文革”期间,中国的文人学者们几乎都被揪出来打倒,有个经历过“文革”的人告诉我,“没有官员的允许,任你插翅也难逃”。而在那样一个紧张的年代,拉莫次仁却在拉萨安置培养了一个间谍多年。
我只是在抗暴期间做了短暂的停留,不能说与拉莫次仁存在或分享同志之间的感情。但是,我代表所有木斯塘抗暴军的普通战士说,能认识他是荣幸,能在他的跟前工作更是幸事。
2007年12月27日
嘉央诺布